她的故事
葉 露
那年,夏天。
她出生,父親死了,死于一場車禍。
她不知道她的到來是不是給這個家帶來了負擔。她想,也許她很不幸,也容易給別人帶來不幸。她記得她的童年很冷清。房間里一臺黑白電視陪她度過從幼兒園回到家里的時光,一晃好幾年。她總是看母親手里繞不完的毛線和那架總把她在夜里吵醒的縫紉機。母親說,這就是她們生活的依靠。
她知道,她又不知道,她說的話從來沒人聽。她就這么安靜地活著,過完她的童年。
十歲,秋天。
搬家公司的卡車在樓下催促,她還在抱著唯一的布娃娃堵在樓道口。那樣幽暗的樓道口里,舊木板的通道被她踩的“呀呀”作響。母親拉著她的小胳膊拖下樓。她抱著灰頭土臉的布娃娃。
“啪嗒!”娃娃落在地上,她被押上了車。
車開動了,車輪碾過地面,將那個布娃娃壓扁。那一聲咔擦聲在她的心里久久不能消散,她的骨骼疼了一下。
就在那一天,母親帶她住進了新的家。這是一個不算太大的家,里面有她一個人的房間,有她渴望的最柔軟的床,黑白電視也換成了彩色。
這里很好,可是,她卻再也找不到她的安靜。
后來她才知道,這是用她爸爸的保險金換來的。
十二歲。
搬到新家,她同時轉了學。她結束了平凡的小學教育,考上了一個普通初中。
初中三年,她每一天都很認真,認真到她不和任何人說一句話。
她和母親之間愈發冷淡,她覺得也許是她長大了。她需要自己的空間。她經常緊鎖房門,只在門外傳來一聲“囡囡,吃飯了”,才打開門。飯桌也一樣冷清,她卻很習慣。
三年后,她考上了重點高中,是區里的第一名。第一次,她受到了矚目。
可是,她卻忘記了母親的眼光。或許柔和,或許微暖。
十七歲,季節春暖花開。
矚目的她戀愛了,她和一個高個子的男生在一起了。那個時候她剛準備高考復習。那時候的愛情,就像是夏天的天氣,時而明媚,時而迷茫。
不歡而散。
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間,她最為甜蜜。牽著手上學,牽著手回家。高三最后的時段,男生轉學了。嬌小的她伏在書桌上,哭了很久。母親在屋外敲了良久的門。她轉身推開門看見母親的眼眶,微潤。是一種她從未看到過的心疼。
然后,她一口氣把所有的復習資料都看了一遍,再然后,病了一場。
接著的第二年。
她決定復讀一年。
她越來越好強。
她考上了醫大。
她要走了,離開母親了。她以為她不會哭,母親也不會哭。可是就在離別的前一天,兩個女人哭得泗流橫涕。她后來想,那一天她一定哭得很難看,而母親的樣子卻在她的腦海里晃蕩到現在。
20歲,冬,大三。
大三快結束的那一學期末,她被確立第一批實習。實習的醫院在北京,在那里,她認識了她后來的丈夫,一個整整比她大了5歲的外科醫生。
她的生活進入了安穩的軌道。每個月她會回去看望母親,她們互不說話,只愛在午后兩個人坐在小院里曬曬懶懶的陽光。太陽是個慷慨者,為所有人送去溫暖,尤其是這個宅院里的人,她們太需要這樣的光,去排斥那些身上的清冷。
24歲,夏天。
她已經工作三年。她第一次帶著他回去看母親。母親有些蹣跚,為她開門。看到母親,那一瞬間。她有些激動,看著母親的白發,皺紋,還有那吃驚而微張的嘴。
她頓了頓,平靜的說:“他是我男朋友,外科大夫。”
然后,母親笑了,暖煦的陽光在此時好像分外平和地瀉在母親的臉上,好溫暖。
第二天,他們去領了結婚證。那年她24歲,他29歲,母親51歲。
26歲,婚后第二年。
她有了自己的孩子。是個男孩。丈夫對她很好。她也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安定。她突然很想把母親接到北京來。
幾個月后,她回到了小宅,敲了很久的門,母親還是沒來開。她意識里有那么些恐慌,她找出鑰匙,許久,她在慌亂中打開了門。
她也不知道她該用怎樣的步伐走進內屋,她聽到屋內電視機發出嘈雜的聲響。母親躺在木椅上,安逸地睡著。看起來很平靜,她卻內心動涌著一股沙流,這樣的痛楚讓她快要窒息。
她張著嘴,說不出一個字。
兒子10歲那一年,母親還是離開了她。
若不是那個午后,她不會體會到她是如此深愛那個老女人。
兒子15歲。冬。
她答應帶兒子去看一場演唱會,慶祝他的生日。
會場很鬧,是一種熱鬧。她聽不清也看不清是誰在舞臺上唱歌。
至少她記得,兒子的面容是青春的模樣,年輕,歡快。
于是,她覺得那就是她的快樂。
47歲生日,她辭去了工作。
丈夫當上了外科主任。家里添了新房,戶主登記的名字是兒子。一家人搬進了新家。他收拾了兒子小時候的玩具,這讓她想起了兒時的舊布娃娃。她突然很想念那個午后,她和母親,還有慵懶的陽光。她瞇起眼,眼角有皺紋,還有些微閃光亮,是淚光,劃過她的嘴角。
很媚人的一個笑。弧度淺淺。
50歲。
都說女人有兩個重要階段;一個是青春期,一個是更年期。
她和兒子的碰撞日益加劇。兒子正準備上大學,毅然填了去成都的志愿。忽然間,她看到了他就像當初來北京的她。
那里的冬天冷嗎?
那里的夏天很熱嗎?
那里的生活還好嗎?
現在的媽媽很想你。
兒子的回復很少。她開始有些擔心。蒼老比不過蒼涼。
一個五年,兒子回來了。
那年,她被查出乳腺癌,醫生建議切除右乳,她固執的不愿簽字。她嘲諷自己老來的固執。
她說,人生就是一筆流水帳,平淡無奇。記憶是那些易在水面濺起波瀾的瓦片。濺起的水花會消逝,然后瓦片沉在水底,又是一灘安靜。終了時,每個人生都是一首唱盡了卻難以不回味的歌。
(指導教師 王碧秀)